瓷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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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夜降临了，在昏暗冰凉的展厅中，她回忆着往昔。她笑了，笑着笑着，便哭了，眼泪成了朱红杜鹃上最晶莹的露珠。

一

当她还是泥土的时候，便饱受讥讽与嘲笑。泥泞，潮湿，黝黑，卑微的她处于这个世界的底端。没人看得起她，深深地自卑烙进了她的心里。包容万物，心怀一切的母亲说，要沉住气，要坚持。

她将这句话默默地记下了。日复一日地吸收从草荫间洒下的阳光与月辉，让她萌生了渴求，她想要更多的灿烂更多的光辉。这种光不是阳光也不是月色，是一种比此更美好的更耀眼，能让她从内而外灼灼发光的光。她说不清这是什么，只是头一次有了自信的资本，能让她在无尽的黑暗中也能看见满天繁星，在潮闷中也能感受云霞与朝阳。

她没跟任何人说，只是小心翼翼守着这个念头。

二

一柄生锈的铁锄挖开了这片土，她被装在筐中，运向一个未知的远方。第一次真切地感受阳光让她欣喜不已，身子酥成了一片羽毛。

在转台上，一双手抚着她，让她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温暖。这双手，苍老干枯，深深地刻痕中积着几十年的尘土，粗糙却有力。高速地旋转让她几欲甩出转台，这双手却接住了她。和泥，加水，揉捏，每一道工序到如此细致，细致到她听到了指尖上的跳动。一下一下，沉稳平缓，让她的心有了一样的节拍。她听到了他——这双手的主人的心声，他说，一定要做好啊，一定。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、他的希望，全都寄托在她的身上。头一次发觉自己的重要性，她猛然触动。

进了窑中，惊人的高温是她不曾想过的。猛烈似火般的热烤着她，尖锐的灼痛像无数柄钢刀刺入她的身体。她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，要碎了，她甚至听到身旁同伴心碎的声音，“卡啦卡啦”，让她陷入了无尽的恐慌。

她不甘心就这么碎了，她记起了母亲说得话。她要坚持，老匠人的呢喃如呓语般萦绕在耳边，她多想再一次感受那有力的心跳啊。她的不愿不甘，化为了一种神力，将她的身躯紧紧束缚。

她终于挺了过来，开窑了。

鲜艳的朱红在细腻的胎上晕染开来，浓厚的青黛勾勒出一个个细致的轮廓。薄薄的一层明黄，一层碧绿，一层降紫铺展色彩的层次与渐变。在新一轮的烧制后，她从老匠人惊喜的眸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——一只大品盘。白净圆润的口，细腻小巧的足，光亮生涩的胎，色泽光鲜，体态优美，生动形象，花鸟鱼虫，赏心悦目。那朵曾让她艳羡许久的杜鹃，正娇艳欲滴的开放在她的身上。

三

他的手再一次抚着她，这是惜别。他知道她将要作为贡品进贡圣上，会被万人尊崇，却永不得和自己再相见。因而这次抚摸格外的温柔，细致，像是要将她的触感记在心中。

他自幼筑瓷，烧瓷。瓷的制作是他一生的工作也是使命。这只品盘，也许是他烧的最好的一只了。同行们将她称为自己技艺的巅峰，观赏者将她称为自己能力的证明，而唯有他知道自己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与精力，她不单是一只品盘，更是自己一生追逐烧瓷梦的回馈与成功。在他心中，她已成了自己的女儿，有了生命与思想，能与他的心一起跳动。

他叹了一口气，自己的作品能进贡圣上是莫大的荣耀，他自然是喜的，又万分不舍，便用怜爱的目光凝视她，目送她。

四

金黄的锦缎缓缓掀开，她好奇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，约四五十岁，坚毅的眉宇，高大的身材，鬓角间有几星难掩时间流逝的花白。他热切的注视着她，盈盈竟有几分颤动，嘴微张着，又闭上了，收回自己的狂喜，沉稳的将她捧上书案。她轻轻笑了。

自己作为贡品进贡，而那高高在上的圣人又将她赐给自己的爱卿。

她环顾四周，发现自己所处的书房是与眼前男人身份不相称的简朴。最简洁的雕花木桌，最普通的宣纸毛笔，一切和她比起来都那么逊色。唯有三面书柜，万卷书籍，透着威严。

就这样，她在这里住下了。她看着他每夜就着烛火勤恳书写、翻阅，纸上都是漂亮的蝇头小楷，浓浓墨香让她心神愉悦。她知道，为辅佐圣上治理苍生，他的发间又多了几缕灰白，眼角更添了层层皱纹。她看着他不论酷暑严寒，夜复一夜苦思冥想，不断思索。点点烛火映着他紧锁的眉头，指尖上磨了厚厚的茧子，肘上的衣料已缝补多次。他的心装下了山河百姓，他日夜的辛苦是为了世道太平。他无暇享受自己的快乐，只有看到百姓生活安稳才能稍展眉头。

她则是圣上对他的能力的肯定与赞赏。

世态变迁，风水轮流转。皇上听信了谗言，罢了他的官，流放其家人。

她看到他被人拖早狼狈不堪，但神色还是那么坚定。但她明白，他一生效力国家，不畏牺牲更不屑诬赖与诽谤，唯有担心连累家人。

屋里燃起大火，她的身上映着熊熊火光，一支贪婪的手伸向她，将她带出火堆。她却想起了他落在自己身上最后的目光——坦然磊落，以不屈的傲骨和节气面对污秽。

五

他自小便在父亲的严管下学习，成长。

父亲说，要有渊博的学识，这样才有治理苍生的能力；父亲说，要有不屈的傲骨，这样才不畏小人的刁难；父亲说，要有君子气度，这样才能爱国奉献于国；父亲说，要永记儿时的艰难，一生简洁朴素．．．．．．

他一一铭记，发愤图强，终于金榜题名，得到赏识，步入朝政，尽心尽力辅佐圣上。黄袍加身的圣上是不会轻易开口陈赞，只有赏下的珍宝才能体现对他的认可，便更加辛勤，奉献青春。

一生清廉却抵不过小人的诽谤与谗言，被拖去行刑时，他依旧坦然，只是放心不下家人，还有，她。

第一次见到她只是将她当做人生路上的里程碑。日日夜夜的守候让她渐渐融入了自己的生活，成了他前进的动力。他有过迷茫有过沮丧，官场的腐败曾让他止步，但每当看到她就看到了曾立志报效祖国的自己，便毅然在这条坎坷的路上走下去。最后一次看她，似乎看到了一位含泪送别的少女。

他闭上了眼，自己从未后悔，以前不会，现在也不会。

六

“嘎吱——”橱柜打开了，一双纤细的手将她捧出。冬日的暖阳从窗外斜射进来，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光。她懒洋洋的打了一个哈欠，才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，女人要为全家烹制饭菜。躺在灶台上，她看着女人忙碌的身影。

择香菜，腌猪肉，刮鱼鳞，填鸭腹，切腊肠，女人麻利地整理着食材；花白的精盐，火红的剁椒，金黄的豆油，乌黑的陈醋一样都不能少，女人灵巧的双手穿梭其间。

“嗤——”火炉被点燃，幽蓝的火苗舔舐着锅底，食材入锅“咯啦啦”地响，一勺清水沥上，白烟袅袅。煮、烧、蒸、炸、炒、焖、涮、炖，女人尽显才艺。耳边的刘海儿轻轻晃着，锅中汤汁咕噜噜响，冒起一个个小花苞似的泡泡。迷人的香味就从锅盖的缝隙钻出，勾人生津。

头道菜烧好，盛入她的肚中，女人将她端进餐厅，桌上早已满满当当围了一桌人。

她被端端正正摆在了正中央，升上冒着腾腾热气，酱醋萦绕出的鲜香酥进了她的骨子中。光洁漂亮的她配上色泽鲜亮的一条全鱼，成了除夕夜里最浓的年味。

大家开动起来，小小的竹筷拨动着肥嫩的鱼肉，浓郁的汁水浸入肉间。人们说着笑着，年轻的母亲喂食着刚长牙的孩子；爱笑的姑姑打趣贪嘴的小外甥；年迈的伯伯给满头银发的老者敬酒；经历了八十载春秋的太姥姥则咧着没牙的嘴笑，满足地看着儿孙。

由始至终都没见到女人坐下来吃过饭，只是急匆匆地端上一道又一道美味，间隙笑骂自己的小泼猴，又进厨房忙碌。直到大家都吃饱喝足娱乐休息，女人才从厨房出来，甩甩手上的水，就着残羹剩菜扒两口冷饭。

女人的手本是红润细腻，但在繁重的劳动下变得粗糙，干枯开裂。女人轻轻抚摸着她，水如丝绸般在女人的手和她的身躯间游移，让她心空灵得似一粒滚圆的水珠。

这样的生活真好，她想。

七

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母亲炒菜的身影，潇洒地挥动锅铲，烟雾升腾，竟让她有几分神往。

可真正从母亲手里接下锅铲时，她才发觉了这背后的幸酸。脚步轻轻的起来，在月亮的残辉下给家人做早餐；脚步匆匆的赶路，踩着晨曦挤车上班；脚步沉沉的回来，夕阳将自己的影子拉得纤长。

很累很苦，但看到丈夫女儿吃菜肴的满意神情，她便觉得无悔。

她的脸本很漂亮，像朵向日葵，而今这向日葵上也有了一条一条；她的手本很白嫩，像飞舞的白鸽，而今这白鸽，也有了红肿与干枯。她捧起这只盘子，以前是她母亲捧着她，而今是她。岁月流逝，捧盘的人变了，手也变了，而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鲜亮与光洁。

女人放下了盘子，叹了口气。少女的粉红泡泡被打破，现在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，勤勤恳恳，默默无闻地操持这个家。这是她的责任，一个作为妻子和母亲的平凡与伟大。

八

她躺在了展厅里，展厅恢弘气派，整齐的摆放着各类文物珍藏。白天来参观的人让她的心过于的乱，只有到了寂静的黑夜才能和身边被厚厚玻璃隔绝的同伴搭上话。

她听到耳边幽幽的叹息和低声的啜泣，这些经历了千年岁月的古物都有了自己的精魄，细腻的材质也赋予了他们敏感的触觉和丰富的情愫。他们不甘于被囚禁，反抗苍白而又无力。

一尊金像提议，他说，呐，来讲讲自己的故事吧，排解忧闷。于是大家停止了哭泣，讲述自己的故事。

轮到她了，她却有些恍惚。她想到了女人将自己送到白发学者面前的神情，女人是期待的，当学者报出那个惊人的高价时，女人是狂喜的。她知道自己将要和女人分离——啊，离别，多么令人痛苦。她想从女人脸上看到不舍，希望却成了奢望，奢望成了失望。

当那个令人惊叹不已的大名在一次被人提及时，她却高兴不起来。也罢，那是女人的选择，是为了那个家。

她回想着自己的出身，她想起这百年的风雨，想起女人的双手，想起官人的目光，想起匠人的呢喃，想起了曾强烈渴望过的那束光——她以为自己忘记了，原来是藏在了心的底层。

她所接触的那些人，他们用自己的心血生命和青春拼命追求与守护的是什么？为什么不惜一切？她不解又似懂非懂，直到面对那群学者，将灼热又激动的目光投向她，颤抖的手小心翼翼抚上时，她才感受到了、明白了，他们所追求的，是什么。

那是自身的价值，是梦想。

匠人的工作，使命，对烧瓷的热爱；

官人的胸襟，壮志，为治国而发奋；

女人的责任，无私，因持家而操劳。

他们守护奋斗的不正是自己的梦想与价值么？

而她也有了自己的价值。她他成了学者打开时空大门的钥匙，探索当代历史的关键，研究艺术精髓的载体，前人文化的结晶。她终于从那一撮泥土蜕变为寄予了无数期望与责任的瑰宝，她有了自己的价值，而她的光，那束梦想的光，便是实现自己的价值的光辉。

难受么，后悔么？不，不会的，现在不会，以后也不会。

她回忆着往昔，笑了，又哭了，泪成了杜鹃上最晶莹的露珠。

    初二:周湘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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