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丽娇 - 念外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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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已深,风微凉,我毫无睡意,脑海里像播放旧时的影片,一幕幕闪现着。我无力倚窗前,望着西北角隐没在月光下的隐隐山脉,泪不禁潸然雨下,那山头的村落曾经是我最温暖的心灵栖息地,而今成为最不愿意回忆的地方。今天是外婆下葬的日子,我不得不接受,我亲爱的外婆与我已经阴阳两隔了。在我四十多年的人生中,她一直都是我最温情的港湾。她的笑可以化解我儿时所有的烦忧,她的轻唤如一股清泉流经我干涸的心田。她是如此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,她把她的温情默默地传染给我,让我在薄情的世界里积攒爱的力量。她是我爱的源头,因为有源源不断爱的源头,才让我的世界变得如此多情、惜情与温情,才让我的内心世界有奔腾不息的爱之流。
外婆生于1927年4月,她生于一个生活还算是富裕的家庭,本有九个兄弟姐妹,可在动荡的年代和落后的山头村庄,最后存活下来就只有外婆和姨婆两人。在农村,没有兄弟似乎就矮人一等,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,在外婆的心里,对男孩特别渴望。好似命运对外婆还是偏爱的,外婆和外公生了三男三女。母亲是长女,排行老二。生于1953年的母亲,到了上学的年龄,弟弟妹妹相继成串来到这个世界。外公要把母亲送进学堂,而胆小的母亲第一次走进学堂,发现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女娃的身影,而且男娃要捉弄她。第二天母亲打死也不肯挪动步子了,老师来唤母亲上学,外婆什么也不说,因为外婆需要帮手,就这样闲居在家带弟弟妹妹,等外公知道母亲没有去学堂的事,却已经过了大半年,外公也不再勉强。
等母亲迈进花季年龄,开始有人说媒,嫁在海门老街的姨婆多次给母亲牵线,相亲时,城里人看到母亲的相貌都喜欢,可嫌弃母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这时外婆才觉得自己错了,让母亲为带弟弟妹妹而耽误她断文识字的好时光。母亲的婚事让外婆很是烦恼,有手艺的没文化,外婆觉得委屈母亲;有点墨水没有身高的,外婆觉得伤了张家的面子;有身高没有财力的,又怕母亲受苦。最后东挑西挑,22岁的母亲就成为大龄青年,那个时候,姑娘十六七岁就许人家,十八九岁大都当了娘。好姑娘自然不愁嫁,徐家三姑奶奶也正打着灯笼找人,就打听到愁嫁的母亲,凭着三姑奶奶南京城多年行迹于上层社会的生活经历,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死人都能说活,从未走出山的外婆哪是徐家三小姐的对手?母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她们安排了,嫁到徐家的母亲才知徐家祖辈的东西早分光了,父亲真正穷得家徒四壁,甚至连壁都没有,因为居住的房子是堂伯家的。母亲得知后,泪如雨下,而外婆却一点都不觉得错。也有人问外婆,怎么把长女嫁得那么穷?外婆却是这么说:“这山下的旗杆里徐家,祖辈不拿锄头,不是拿笔就是拿枪的,这徐家的种好,以后孩子出世都个个聪明,日子会好起来。”当然有人反驳外婆的话,说她自欺欺人,当然也有人说佩服外婆有长远目光。等我们成年后,外婆就特别自豪自己有远见。
母亲刚嫁到徐家日子真的不好过,父亲木讷,半天说不出一句话,外面受气回家发泄。跟小队一整年下来分到一担谷,大半年的时间都得饿肚子,实在是揭不开锅,母亲只好向外婆求助。每次母亲从外婆家出来,走到祠堂后便会抹眼泪哭几声,其实外婆每次都躲石窗内瞧见母亲抹眼泪不停抽泣着。望见母亲瘦弱的背影消失在祠堂后墙的拐弯处,石窗内的外婆也是泪雨滂沱。连着三闺女出世,有些重男轻女的父亲便不给母亲好脸色,也会经常借故欺侮母亲。母亲虽没有在外婆面前提过,然而聪颖的外婆又怎能不知?在母亲的学业和婚姻上,还有生育上,外婆的内心一直都在深深自责,但光阴又不能回头,外婆只能在生活上接济长女。在我六岁之前,外婆经常差人把我接到山上去养,我自然就成为外婆的掌上明珠。
小时候家住南岙,岭脚堂上去,拐过一道又一道的山路,到山之巅就是外婆家。外婆家是我幼年时的天堂,任我自由飞翔,外婆在村里受人尊敬,村里叔伯多,我在山头也受欢迎,碰到的不是舅舅就是阿公,不是娘姨就是阿婆。我可以随意串门,走到谁家都可以坐一会。成年后我知道,这一切都归功于外婆一生为人和善,无论是谁有求于她,她总会满足于人。
也许外婆就只有一个妹妹的缘故,因而在她的潜意识,她对男孩特别在意,大舅育有二胎女儿,为计划生育逃去宁波,外婆觉得对不起大舅,大舅去了宁波,大表妹9岁之前一直是外婆精心抚养。二舅小时候身体不好,外婆总是百般迁就他。小舅因年代的缘故上不了学,外婆又觉得小舅委屈。到了小姨上中学的年纪,外婆也年过半百,这个时候的外婆拼着命要给小姨上学,为了小姨的学费与生活经费,她已经有些力不从心,她觉得对小姨又愧疚。在外婆的世界里,她总觉得亏欠这个女儿,愧对这个儿子。外婆的一生对任何人都慷慨,她把能给的东西都给别人,而对自己却很吝啬。她认为的好东西,总想着留给这个孙子,存着给这个孙女。她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了她的六个儿女,还有她的15个孙辈,甚至还有她的堂侄们。
外婆没有上过学,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。可她的意志力却让我不得不佩服。她笃信佛,她觉得佛的世界里慈悲为怀,菩提树下,佛祖保佑苍生安宁。从我懂事开始,她开始学诵经文,《金刚经》《观音经》《阿弥陀经》等经文,她都诵读得有韵有节,在她94年的生命历程中,她成为兰田山头善男信女心中的一座丰碑。在我成年后去外婆家,都是在佛堂里找到她,而她则会拉着我们跪拜佛前,她说佛会保佑我们一生平安。我不敢拂扰她对神佛的虔诚,也会按着她说的做。一年至少有半年的上午,她会风雨无阻到每座佛殿照例拜香拜佛,外婆端坐殿前,如慈眉善目的观音,沐着金光,浑身散发着神的光芒,神圣地念着经文,下面的人跟着外婆诵经。人世间的烦恼三千,在他们的世界里,觉得经文可以将苦难的人普渡终身。她为她的儿女们、孙辈们求富求福。同样也为她的堂侄们求得一生平安,求得功成名就。看着后辈一个个考进大学,她说这些都是神佛在保佑,她的后半生活在佛温柔的世界里。佛成为她心灵的栖息地.如今想来,儿女各忙自己的活,孙辈们各奔自己的岗位,谁来懂她孤寂的心,唯有是佛。在她生命弥留之际,她依然口中念念有经,我不晓得她为后辈祈求温暖的归宿,还是为自己的病痛而祈求解脱。不念经的我,心中无数遍“阿弥陀佛”,我只求佛用慈悲的手温柔地抚平她内心的创伤,让她无怨无悔,无悲无痛去往另一个世界。我祈愿天堂的大门为这一生只为别人着想的周氏女人敞开着,让她在天堂再也不用为谁辛苦为谁操心。
外婆不是专业厨师,但是作为一个山头女人,她有厨艺的绝招,每道菜都做得精细有口感。她做的浇头面料足,不仅色香味俱全,而且口味浓香。外婆的浇头面妥帖了我三十年的胃,却给了我一生的念想。外婆的食饼馅料咸淡恰适,咬一口咸肉菜头丝喷香,她每次吃食饼,都不知让多少人惦念着下一次。外婆做一次美食都给前后邻舍分个遍,每遇前后邻舍做小吃,也会分她一点,而外婆总会留给小辈,我在外婆家的时候,自然留给我享用。在家是老大,什么东西都得先让弟弟妹妹先享,而在外婆家的待遇完全不同,也就是我时刻想念外婆家的缘故。外婆是我儿时的取暖器,是我儿时的美食基地。她的爱成为心中的一盏明灯,照亮我灰暗的童年之路,她的爱就如一把伞,为我孤寂的童年挡雨遮阳。
我记忆里的外婆高挑温婉,随着我一点点地长大,她一点点佝偻,慢慢地我的身高超过了她。我成了母亲,我的毓姑娘学会了走路,她的“三只脚”走路。她成了树根,她的枝叶越来越茂盛,她从母亲到祖母、外祖母,再到外曾祖母,每次多添一个儿孙,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荡漾着笑意,从贴心的内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。外婆的一生哪怕家里有一根米面,她也想留着给她的儿女。哪怕有一块肉,她也想留给她的儿孙。随着他孙辈的长大,羽翼丰满,远飞他乡,她存留的东西往往长毛了也不见人来。她终于走进了风烛残年,灯油逐渐耗尽。我最后一次摸着她还带着体温的脸颊,“外婆,外婆……”我一声声肝肠寸断地呼唤她,她已经不会回答我,她眼角的泪滴和我做着最后的告别。那一滴泪如万箭穿心刺痛着我的五脏六腑。我心痛如刀绞,泪如泉涌。在母亲的催促声中,我不情不愿离开了她。此次的分离,果真是我们此生的诀别。
外婆留给我太多的回忆,每念起她,都让我滴泪诗行,她是我余生里最深的思念。思念剪瘦一弯冷月,恒久的思念让我寂夜难眠,冷月洒下一地的魂牵梦绕。满目忧伤,思念如随风飘零的秋叶,难以挥去一缕千丝,悸动心头,昔日的碎片续写一生细读的忧伤。静夜伫立窗前,望尽如影的山尖,夜幕里山际的尽头,是我了不尽的牵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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